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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馨的手工

春天的时候,窗外忽然来了一只蜘蛛,不知它原来在什么地方,大概是被风吹来的吧。很小,身体只是一个褐色的圆点,纤细的八只脚几乎看不见。那天擦玻璃的时候,还以为是个小泥点儿,等把脸贴在玻璃上,才发现居然是一只小小的蜘蛛。

我有昆虫恐惧症,尤其对于有触角、有翅膀、毛茸茸且有很多条细腿的昆虫。蜘蛛好像不算昆虫,但它也是毛茸茸的,它也有很多条张牙舞爪的细腿,而且它还有很多只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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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馨的手工

有一次,发现汽车的挡风玻璃上有只蜘蛛,以为车子跑起来以后风会把它吹走,也就没在意。走到半路突然看见它居然趴在驾驶座前方的化妆镜上,于是紧张了一路,只担心它落入怀中。好不容易挨到了停车场,找一位先生帮忙,小心翼翼地把它抓出来放进旁边的草丛。

家里这只,幸亏是挂在玻璃窗的外面,而且有一根银丝牵着,只要不开纱窗,它绝对不能进来。这样也好,既可以近距离观察,又不用担心会有触碰,也就由它吧。

那时它还那么小,小到让人没有防备,小到让人感觉可怜可爱,我还敢放肆地贴近玻璃研究它,像是欣赏一只微雕艺术品。

造物真是神奇,它的确是一件小巧灵动的艺术品,精致,复杂,完美。

以后的日子里,每天早晨拉开窗帘时,先注意看看它还在不在,晚上关窗时,眼光也下意识地在那块玻璃上巡视一圈,确定一下它的位置。

尤其是在风雨之夜。

塞上的风是有声音的。夜晚,它在窗外呼啸着,在森林一般的建筑物的空隙里盘旋、冲撞,发疯似的寻找出口。听得它反复抽打着玻璃窗,似乎随时都会破窗而入,感觉到整个房子都在颤抖,虚弱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。间或有什么物件被卷起又抛下,狠狠地砸在什么东西上,生硬地尖叫一声。还有翻滚在气流中的砂石和某些废弃物,同时发出无数种不同的撞击和撕裂声,简直就是天地间一台盛大的交响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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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馨的手工

隔着一层玻璃,一边惊惧着,一边谛听着,把被单拉上来,把头使劲埋进枕头,深深地体味着人类的渺小和怯懦。

这个时候,突然想到挂在窗外的蜘蛛,它的蛛网肯定一丝不存,它肯定缩成一个小圆球,被刮到爪哇国了。

黎明时分,外面开始安静下来。那风,如同一只折腾倦了的巨鸟,终于收敛起一展九万里的翅膀和身形,隐身到某个角落里修养生息去了。

赤着脚走到窗前,轻轻拉开帘子,淡淡的晨光中,清清亮亮的窗户空无一物,如果不是指尖触及的凉意,甚至都感觉不到玻璃的存在,似乎可以就这样没有遮拦地向前走,一直走进天边黛蓝色的晨雾里。

什么都没有,它真的被风卷走了。

回到床上,便又沉沉睡去。

再醒来时,阳光已经铺满了窗户。

玻璃上的褐色圆珠正沐浴在温暖的橙色的光芒中。

原以为它会随风而去,在别处安营扎寨,想不到一夜的狂风只能摧折路边的林木,卷走的,也只是一些无根的落叶。

这世间越是看似弱小的生物,生存能力越是强大,比如一粒种子,即使在风中翻滚无数个跟斗,在风停息的那一刻,它安然飘落在某一处,扎根,发芽,一切重新开始。

不知蜘蛛昨晚躲在哪里,拉开窗子探出头去,仔细把窗棱检查了一遍,没有发现可以隐蔽一只已经有指甲盖大小的蜘蛛的地方。

这一夜的大风,是咆哮着从这儿绕过了吗?

对于弱小的生命,致命的大概不是风雨雷电,而是人类的喜欢或厌恶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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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馨的手工

从春到夏,它能安然编织起自己的宏图,一则是因为一个茹素的人对于生命的本能敬畏,还有一个非常世俗的原因,那就是:蜘蛛在居室里出现,有着非常美好的寓意。

当一只蜘蛛系着一根银丝从你的眼前晃晃悠悠地倒垂下来,它不是为你表演杂技,而是预言“喜从天降”。

没有考证过其中的因由,是先有喜蛛之称,还是先有吉兆之说,总之看似完全不相干的二者,被联系在了一起。

降临我家窗前的这一只,一天天长大了,仔细看,已经可以找到位于头部正前方的两只眼睛,这让我有点不敢正视,并从此开始有一种被偷窥的感觉。

白天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时,会突然感觉有目光跟着自己。据说蜘蛛有八只眼睛,我看到的可能是位于头部前端的最大的两只,听说背上也有两只呢,想想那八只眼睛是怎样滴溜溜地转,多少有点紧张。

习惯了在透光的房间才能睡的踏实,所以常会把窗帘拉开一半,在朦朦胧胧的环境里,慢慢地昏昏地入睡。现在得谨慎一点了,一个长八只眼睛的家伙整天趴在床头的玻璃窗上,一到晚上,就想着得把窗帘拉严实。

最可笑的是,换衣服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一下,居然有点不自在。

有一天吃饭的时候,突然放下筷子,一边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,一边忧心忡忡地诉说着这种不安全感。儿子笑了:您只知道它有八只眼睛,不知道它视力很弱啊,它只能看到自己网上的东西,哪里能看得见您。

查了一下资料,果真是这样的说法,自此稍微轻松了一些。

也才开始有从容的心情认真想想它为什么要来到我的窗前。

真的是带着一个吉兆吗?

“喜从天降”是诞生较晚的一个词,语出元代戏曲家马致远的《青衫泪》。说的是白居易被贬江州后,有一日突然有故人来访,这个人不是别人,竟是好友元稹。白居易涕泪纵横青衫湿,此处有句台词:“贵人踏贱地,使下官喜从天降”。

在《青衫泪》的故事里,白居易与琵琶女互生情愫,私定终身,被贬江州后音讯隔绝,老鸨贪财编造乐天身亡,琵琶女被迫嫁与商人。后半段便是二人在船上重逢复合,元稹奏明朝廷,最后皇帝体恤有情人,恶人得到惩处,才子佳人百年好合。

马致远也是一代大师,但《青衫泪》演绎了一个俗套的故事,与白居易原作“相逢何必曾相识”的意蕴距离太远了。

也许正因为此,同样是白居易的长诗,以《长恨歌》改编的《长生殿》成为流传至今的经典,但由《琵琶行》改编的《青衫泪》渐渐被时间湮没了。

“喜从天降”一词却流传开来,成为汉语里最普遍使用的成语之一。

每天早晨拉开窗帘时,会默念一遍“喜从天降”。

一边念着,一边眼看着蛛丝在延伸,终于覆盖了一整扇窗户。

不可否认的是,我家这只蜘蛛无疑是蜘蛛界的巧娘。第一次见到这么细密精致的蛛网,这张已经占据了一整块玻璃窗的网,与我们通常在墙角或空屋见到的那种网完全不同,那种网的蛛丝很粗很毛糙,每一根丝的边缘都似乎挂上了灰土,所以叫“尘网”很合适。

而我家窗上这张网,则是一幅纤毫必现的精美的绣品。

那蛛网真是精致,结构密集复杂,像一个逐渐向外扩散的八卦阵的图画,编结出这幅图画的丝,真正细到极致,比最细的绣花线还要细很多,想必可以轻松穿过最细小的绣花针眼。

只有把脸贴近了玻璃,才能看得到它的每一根丝。蛛丝不止细,是干净且发亮的。那多边形的纬线,像水波纹一样,由密至疏,从中心逐渐向外扩散。呈放射状的经线,亦是由密集而松散,每一根的末端都准确地连在了窗框上。整个构图既不对称也不等距,但却是最严谨而致密的,也是最自然而完美的,如同最精美的瓷器釉面的开片,如同深夜里雪花落满了地面。

一张完美的蛛网。一个蜘蛛,织一张完美的网,在自身的生存之外,于人类有更多的美学意义。

由蛛丝联想到针线,巧娘的寓意便非常直观,古人甚至用蜘蛛卜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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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馨的手工

农历七月七的晚上,女孩子会把瓜果之类盛在盘中放在院子里,如果有蜘蛛在瓜果上结网,就被视为得到了神示,乞巧成功。此事在南朝梁宗懔《荆楚岁时记》有记载。

还有一种方式更为美好,可以算是一种闺趣吧。七月七日这一天,女孩子要去捉一只蜘蛛来,盛在一只精巧的小盒子里,再把盒子小心地安置在案上,到了第二天的凌晨,看谁的蜘蛛结的网又细又密,谁便乞得了巧。这个风俗盛行于唐代,从皇室到民间都以此为乐事。五代王仁裕《开元天宝遗事》有记载。

到了宋代,蛛网不止细密,还得圆正才行。宋朝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中说七夕“以小蜘蛛安合子内,次日看之,若网圆正谓之得巧”。

这种卜巧方法听祖母讲过,说是“喜蛛应巧”,可以捉一只放纸盒里试试,我自然是不敢的。当然并不是对自己的女红没有信心。一则不敢动手去捉,二则我总是做不了完美的梦,梦里打开的盒子都是空空的。

也许这只蜘蛛是专门来我家的吧,想着要为我圆少年的梦。

而此生颇为自得的,也就是穿针引线吧。

有次到佩君家里小住,坐在开满了鲜花的窗下,看她在一旁对着梳妆镜拈着兰花指顾盼自怜,咿咿呀呀地唱着秦腔。这个时候,翻出针线给真丝衬衫的镂空衣袖上加几个绣绊,也成了一件有画面感且有韵律的美事。然后,听见佩君激动地像发现了新大陆:“我都没有看见你看针啊,你是怎么穿上线的?”

女红和识字,差不多是同时开始。这么多年,一针一线做出了很多有用或无用最后统统束之橱柜的手工艺品,也一字一句写出了一些有趣或无趣的文字作品,堆积在案头。它们的共同之处是:非常耗费时间和心神,且很难实现现实的价值,只是我喜欢。

入秋之后,蜘蛛圆滚滚地超过了大拇指的宽度,没事的时候,会盯着它发呆。它总是一动不动,不知是在狩猎,还是也在发呆。

也许它就出生在这里,也许它的生命还没有四季轮回那么长,那么这扇窗户就是它的一生,而我,只不过是一个暂居的房客。

天气渐冷,窗外的树叶也多半凋零了。

有天早上起来,突然发现蜘蛛不见了。找了好久,才发现它越过了铝合金窗框,到转角处的另外一扇窗子上拉开了网。

转角处的那扇窗子,刚好被一侧的窗帘挡住,不刻意去找是看不到的。自此,每天清晨醒来,不会再看到那个褐色的圆珠了。

直到有一天,我在厨房收拾,听到修纱窗的师傅喊:你家窗子都挂满蛛网了!

赶紧跑过去一看,师傅正趴在窗子的护栏上,手里拿着一根竹竿。

那么美的网,瞬间收缩成竹竿头小小的一簇。

蜘蛛从此不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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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馨的手工

也许它看到了别处的风景。把一生都耗在一个窗口,毕竟太单调了些。

它会在谁家织网?会从谁的窗前垂下?

她也会在窗下做着针线?会突然莞尔一笑,却又不知喜从何来吗?

一边想着,一边在衣襟的开线处绣着一朵小花儿,一抬头,不禁呆住:

眼前的窗子上,一只蜘蛛倒悬着,看我。

安静的房间里,一个人对着窗子笑出了声。

又一个春天要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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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馨的手工

2019年春

责任编辑:李晓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