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不可能永远演喜剧,也不可能永远演悲剧,它甚至时常处在一种急速转换中,这就是生活与生命的常态。
——陈彦
真是惊叹陈彦旺盛的创造力和定力。
去年根据其长篇小说《装台》改编的同名电视连续剧央视热播,再闻张艺谋有意将他的《主角》改编成电视连续剧。此时此际,一部多年前写了一部分的“半截子工程”《喜剧》,在疫情期间得以接续、完稿并于最近出版。
读完《喜剧》,真为陈彦点赞!

揭示转型时期人的异化过程
书中的贺加贝可谓不肖之子,他生长在喜剧之家,其父是著名喜剧演员,他从小跟着父亲贺少天学做喜剧演员,但未学到真谛,也没有继承父辈吃苦耐劳精神,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下,一味追求笑点,怎样赚钱怎样编剧,不惜丧失艺德,追求低级趣味,殆成恶和丑的化身。在他身上,不难看到金钱和贪欲对人的异化。
马克思曾指出在货币中“表现出异化的物对人的全面统治”,货币不仅成为一种交换媒介,而且成为统治人们的异己力量。人如其名,贺加贝财迷心窍,钻进钱眼,老想加贝,在金钱和贪欲面前失去节操艺德,失去尊严,失去人性,最后落得众叛亲离、孤家寡人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甚或罪有应得,可谓悲剧,令人痛惜,发人深思。
作者通过顾教授之口道出了喜剧真谛:“喜剧的根本,恐怕还是做喜剧的人须懂得端正自己的心性和良知,在人道上着力,而不是一味的消遣、消费什么。消费主义不断把我们拉向趣味的普遍低下,大众美育无法得到正形和塑造,有时还让巨大的消费群像恒星对小行星的引力一样,让无力抗拒者,集体丧失对丑的抵御力和对美的感知力。
“任何一种低端笑料、噱头、包袱,如一夜暴富、名利追逐、谎言诓骗、色情绯闻,甚至残疾人的生理缺陷,都能戳中公众的‘美点’,点燃他们渴慕、刺激、优越而又欢愉的消费激情。这种激情又诱导和鞭策从业者,不断踩踏人性、人本、人文底线。去从其实已经堕落的垃圾文化中,获取那些可悲的利润与声名……
“总之,良知正,则嬉笑怒骂皆成喜剧;良知歪,讽刺、调侃、逗趣、幽默,皆失之油滑,变味走形。……无论喜剧、悲剧,都是在它那个时代,做着承接历史和重找、重建现实与未来价值的工作,除此以外,大致都是闹剧尔……”
书中,作者借亚圣孟子语说道:“无恻隐之心,非人也;无羞恶之心,非人也;无辞让之心,非人也;无是非之心,非人也。恻隐之心,人之端也;羞恶之心,义之端也;辞让之心,礼之端也;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。”
所谓喜剧悲剧本质,思来想去,不过尔耳。做人且不够秤,还妄谈什么喜剧悲剧?只能落为闹剧!
戏剧化的手法书写人生跌宕
全书情节跌宕起伏,不断甩出“包袱”,制造看点,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
正如书前题记所言:喜剧和悲剧从来都不是孤立上演的。当喜剧开演时,悲剧就诡秘地躲在侧幕旁窥视了,它随时都会冲上台,把正火爆的戏剧场面搞得哭笑不得,甚至会提起你的双脚,一阵倒拖,弄得惨象横生。我们不可能永远演喜剧,也不可能永远演悲剧,它甚至时常处在一种急速转换中,这就是生活与生命的常态。
贺加贝和其父贺少天、其弟贺火炬一度就像其父艺名“火烧天”红火得了不得,夜以继日赶场子演出喜剧,不料,其父由于劳累过度,忽得口腔癌,全家一度陷入困境,虽其父抱病强打精神继续演出,不久终于在死神面前颓然倒下。贺加贝和弟弟贺火炬继承父亲遗志,经过一番努力,渐渐走出低潮,进而渐入演艺生涯高潮,贺加贝同时和潘银莲结婚生子,家庭幸福,但他被成功冲昏头脑,贪得无厌,为了做大发财,丢掉了其父贺少天的“三加戏”(给懂戏的加戏,给爱戏的加戏,给可怜看不上戏的人加戏)不加钱的良好的职业道德,突破其父“三不为”(不惟才、不犯贱、不跪舔)、“三不演”(脏话连篇的不演,吹捧东家的不演,狗眼看人低的不演)的底线,不惜丧失艺德,追求低级趣味,滑入艺术末路,呼啦啦大厦倾塌鸟兽散。同时,因心里有所郁结而对女主角万大莲难以忘却,也在“喜剧”之邪路上愈行愈远,终于误入歧途难于自拔,乃至家破人亡。
而贺火炬不满贺加贝的一意孤行而与其兄分道扬镳,经过学习深造,请教名师,终于走出一条为艺之道,拯救了曾经以丑为美、以劣逐良、戏说历史和现实一度沦落的喜剧。
陈彦之所以在题记最后写道:故事纯属虚构,请勿对号入座。不仅是以防有的原型人物找事,也反映出所写人物是“真的人物”。戏台之上的表演多有伪饰,戏台之下的人生更为真实。面对现实,观察病象,找出病根,是为了疗救。美国小说家亨利·詹姆斯也指出:小说可以存在的唯一理由,就是它确实在企图再现人生。可以说,《喜剧》全书“极慕人情世态之歧,备写悲欢离合之致”,“描写世情,尽其情伪”。
小说是语言的艺术,《喜剧》语言尤其是人物对话语言极有特色,将陕西方言或古代雅语或网络语言化用,使人物的音容笑貌或思想活动或嬉笑怒骂跃然纸上,读起来十分的过瘾解馋。书中提到的“黑天鹅”“灰犀牛”“蝴蝶效应”就是网络流行语,陈彦引用或化用到书中,既生动形象,又具有鲜明的时代性。
深掘戏剧世界的“深井”
联系陈彦的创作实践,顺便说说陈彦的创造力和定力。
陈彦在陕西戏曲研究院期间,数十年如一日坚持晨练时背诵中华传统经典,打下坚实的国学底子,他在所写的题材的领域工作生活数十年,这些也是难能可贵的扎实的生活基础。
在创作《迟开的玫瑰》《大树西迁》《西京故事》的同时,从将写《西京故事》时积累的丰富素材再创作出同名长篇小说之后,进一步深掘戏剧世界的深井,相继创作出《装台》《主角》和《喜剧》“戏曲三部曲”,从台下到台上,从主角到丑角,从女旦到男丑,创造出刁顺子、忆秦娥、贺少天、贺加贝、贺火炬等一系列鲜活的人物形象。
可以说,优秀传统文化的长期潜移默化、静下心来沉下身子不断学习、日积月累的生活积淀,使陈彦具有源源不断可持续发展的创造力,创造出一部又一部高质量的文学作品。
同时,作为曾经的陕西省戏曲研究院院长、陕西剧协主席、陕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、陕西省行政学院党组书记,而今的中国剧协党组书记、驻会常务副主席和著名的剧作家、作家,陈彦社会活动及各种干扰可谓多矣,但他数十年如一日,竭力排除干扰,潜心创作。尤其难能可贵的是,不论是在西安,还是乔迁北京,他远离近在咫尺的灯红酒绿,每天下班吃过晚饭就一头钻进书房读书或写作。
他曾经说过,一个作家每年不读一百本书就会思维枯竭或知识断流。即使在新冠肺炎肆虐期间,他不为疫情所困,将十几年前“写写停停,直到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来,每个人都被禁足在一定范围内,我才翻检出来,又开始断裂了十几年的茬口衔接。”这种定力,没有非凡的自律和意志力是不能产生的。如果贺加贝有陈彦这种创造力和定力,就不会从喜剧演员沦为悲剧人物。
如果包括文学在内各行各业的人们都有陈彦这种创造力和定力,就会少些浮躁甚或暴戾,而多些业绩或成就成功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