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灰蒙蒙的苍穹下,一贯乐观如潮的我,心事却为 一位九秩老太,而显得有点凝重。
老太是在我旅居西安,为深入了解进城农民的生存状况,“逐农民工而居”时,租住同一栋楼,同在三楼一个楼层的邻居。
之所以要 “逐农民工而居”,当然是我的价值判断,决定着我的思想行为。
城里的高楼大厦,从木工瓦工到钢筋工水电工,几乎都是农民工的杰作;城里价格低廉的莱摊,饱腹的小吃,工作性质最脏最差,却给城市带来整洁的环卫人员等,起早贪黑忙碌的,也几乎都是农民工。
由此,我感念农民工。走近他们,捕捉他们的喜怒哀乐,反映他们不慕虚荣的生活,我想是我对他们的一种感恩,一种尊重。所以我便住进了,这栋几乎全被农民工租住的,始建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,形制一样、格式统一,属于职工福利宿舍的老楼。
九十年的风霜雨雪,足以把人风化成一抔黄土。老太对于生命的坚守,也只能是风烛残年的摇曳了。
老太的儿女一大堆,大儿子我没见过,据说已经年过古稀,本来在环卫部门做清洁工,因年龄大被辞退以后,就弄了一辆三轮车,在什么社区清运垃圾,根本就倒不出时间来看老太;其他儿女都来过,但次数也不多,有的来时拎箱牛奶,有的三瓜两枣地带点水果,据我看,那些儿女都没有这个女儿能干,这大约就是老太跟着这个女儿的原因吧?
老太这个女儿的“能干,不仅”表现在说话的精气神比别的儿女灵动,更在于她也已经是个做外婆的人了,打着一份环卫清洁的工,又兼着一份网吧清洁的工,整天忙得饭都顾不上吃不说,还要顺手捡一些纸板和饮料瓶之类的废旧,还要插空为自己那个“不怎么能干”的女儿,也就是老太的外孙女接送孩子。
老太的外孙女“不怎么能干”,是老太乡党告诉我的说辞,以致我后来见到老太的外孙女时,便格外地留意了一下。我认为那是一种以前是褒义的,当下却已近淘汰的词汇,“老实巴交”而已。一大早,常会听到她招呼女儿“要听外婆话”的声音,在哪上班却不知道。
老太就一个人住在三层,老太的女儿和外孙女重外孙女都住在四层。老太的身板还好,牙口也还好,自己做饭也能将就,所以并没给女儿添多少麻烦。
到底是年岁太大了,怕走丢的老太不敢下楼,三楼长长的甬道就成了她唯一的活动场所。拄着竹节拐杖,这头到那头,随着亿万年晨昏的规律,老太每天都要来来回回,来来回回地走上几趟。
我觉得, 九十年的人生长度,让她在“民以食为天”的语境中,形成了一个极为礼仪性的习惯,就是用一个“吃”字和我打招呼。老太当然不知道我是谁,但是一见面总是问我“你吃了吗?”我说“吃了”,她会“噢”一声点点头,我说“没吃”,她也会“噢”一声点点头。
我除了信马由缰地外出流浪,结识人,听讲座,观察和体验生活,自然也会留大把时间,在自己的居室里看书,思考,最终还会把自己一些精彩的所思所想定格成文字。“你要找点事做做,”这是时间长了,老太见我经常不出门,在问过“你吃了吗”之后,怕我没有生活来源的关心。
这种关心,很善良,很柔软,也很实在,让我感觉分量很重。“行,我去找找看,”这是我一开始对她的回答,也算是一种善意的敷衍吧!
“找不下”,后来我就学着她能听懂的陕西话,找一个借口摇着头告诉她。
“工找不下,那你就上街拾点啥,拾点纸壳子,塑料瓶子一卖,也能卖下点钱,”她又为我出起了谋划起了策,循循善诱地告诉我。
“拾不下,”我还是用借口,一边告诉她,一边使劲地摇着头,还夸张地摆着手。
这下,她不相信了。 一个底蕴丰厚的省会城市,满大街的人,满大街的商店商城,要拾当然是有东西可拾的,我还以为她是通过推理知道的。接下来她告诉我,我才恍然她是有经验的,因为她以前拾过。“你这个人真是懒得很”,她认为这样便宜的事都不干,是我太懒的缘故。“怪不得你媳妇不要你了,你挣不来钱。”她也像我那样摇着头,却以她眼光,她的思想分析我,判断我,给我一个一撇嘴的揶揄。她的脸上,还露出了我是咎由自取的,活该的,“孺子不可教也”的讥笑。
我便明白了,我便深刻地体会到了,在她的心里,捡破烂不丢人,不劳动才是丢人的硬道理。这大约就是以前,我们常常挂在嘴边,常常说起的“劳动人民的本色”吧!
打工的,刻章的,租巴掌大门面房开店卖短裤汗衫的,骑着电动三轮车卖鸡蛋,卖干面条的。三楼住的人很多,为生计而奔波的人们,除了个别和老太的女儿有往来的乡党,有时会和老太扯扯闲外,别的人似乎连眼皮都没有时间扫她一下。
我当然不可以那样,我非但常和老太搭话,因见老太维持生命的食物过于单调,整天整天没吃过什么零食,我每次买苹果橘子类的水果,桃酥点心类的传统食品,总要拿一点给她。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,即便是那么一点东西,她竟然都舍不得吃。每次都是藏了揙着的悄悄收起来,然后就在楼梯口等着,一旦重外孙女出现,就赶紧站起来,脸上挂着讨好重外孙女的笑,颤颤巍巍地迎过去,讨好地朝重外孙女的手里塞。
有两种情况,重外孙女是会拒绝的。一种情况是外婆不让拿,老太就一边朝重外孙女手里塞,一边转脸央求自己的女儿说,“你快让她拿着呀”。另一种情况是重外孙女不喜欢的东西,“拿着,拿着,好吃的很呢,”老太就像自己刚吃过似的,使劲地哄着。
今天,我买的是一咬就碎的酥梨,洗好后给她一个,因感觉孩子以后有的是吃的光景,我便扯大了嗓子告诉她,这是酥梨,好咬,一定要自己吃才给你。
大概有点怕不答应我就不给她,她笑着点着头答应着,接过了梨。
“我今儿不吃,留着明天吃”。待把梨拿到手,她丢下一句话,竟以我意想不到的快捷,几乎是跑着回屋去的。好长时间也没见她出来,她还是要把梨留个重外孙女了。
忽然就想起了,当下很多人,对于“精致的利己主义”的担忧。老太这种“无我”之境的舐犊之情,这种“下行”的只求付出,不求回报不求反哺的无私浇灌,对隔着两代人的下一代,是不是“施肥过度”?老太这种行为,不就是培养“精致的利己主义”的温床吗?
这样想下去,这个九秩老太,在我无限扩展的想象里,竟至有了培养“精致利己主义罪魁祸首”的嫌疑了。
这时的“九秩老太”,当然已不是现实中的九秩老太,而是一种化身,一种现实批判的靶子,一种鲁迅笔下的“人血馒头”了。
人的批判的能动性,当然也包括对自己的反思和批判。我对自己的反思和批判就是,我这样的想法对吗?
于是站高一个层次,从历史的视角打量。我蓦然感觉到,这是一种铺天宏大,大到无形的母性之光,于无声处潜潜推动的,血缘性的母性的大爱。
这是从母系氏族时就留下来的,泱泱华夏的女人的天性?这是泱泱华夏以血缘为前提的,大爱无疆的母性的自然?站在昏暗的,除了我空无一人的楼道,我悄悄地想着。
又想起了和古巴比伦,古埃及,古印度并称“四大文明”的中华文明,之所以能成为唯一完整,唯一没有断裂的文明发祥地,除了语言文字的统一性,历史记载的完整性等刚性条件外,这种无私的母性,这种“下行”的俗称“隔代疼”的泱泱大爱,也是潜性条件之一吧!
又想起了“孟母三迁”,“岳母刺字”等大义永辉的母性之光。我不由得对这个已到风烛残年,还坚持着自己料理自己,还用无私的舐犊之情“朗照”后代的九秩老太,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敬......

作者近照
作者简介:张华明,江苏连云港市海州区人,以文学自娱为乐,娱人为追求,能让人有所思、有所悟更为佳境。有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,时有获奖。